珞珈山白氏有个老祖宗撑腰，自然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意味，行事之间难免多出来几分尚在可以接受范围之内的跋扈。

    几百年没有动静的白氏大夫人的肚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所有人都上门贺喜，顺便猜猜这肚子里的是一个大胖小子。

    白家什么都好，就是缺人。

    巫术世家的血脉稀薄，堪称是世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来向珞珈山白氏贺喜的时候，老祖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却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指着白大夫人的肚子说——“这个小妹妹，很好看。”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要不是这个小丫头片子是老祖身边的人，早就让白大夫人给丢出门去喂狗了。

    可怜的是，白大夫人最后还当真生出了一个小丫头。

    那丫头天生的玉容花貌，老祖没有见过，单单是掐指一算就赐下了一个名字——玉容。

    玉容花晓春渐晚，浮生万载莫回头。

    众人这才明白，老祖身边的那个小丫头片子虽然来历不明，更兼异于常人的久久不能长大，但是她是个有本事的，还是天大的本事。

    也正是因此，白浮生在珞珈山老祖白残生将她给放出山门以后，仅仅是变成了白玉容身边的一个服侍丫头，而没有受到更多的处置。

    白玉容渐渐地长大，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白浮生挺喜欢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人美，心善，还爱笑。她就不一样了，她好像天生不会笑一样，哪怕是心里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应该笑一笑的，甚至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笑出来了——可是照照镜子，她还是那一张冷脸。

    小时候的白玉容很甜的。

    她会抱着因为自己的异常而有些难过的白浮生奶声奶气地喊“姐姐”，然后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小灵果儿递到白浮生的眼皮子底下，怯怯地道：“吃、吃甜甜，甜甜、好吃。吃、高兴！”

    白浮生的心里什么难过都顿时烟消云散了。

    这也是她自愿停留在珞珈山近十年的主要原因。

    等玉儿出嫁的那一天，她非得要给她添上这世间最好的嫁妆不可。

    可是，白玉容却喜欢上了一个很麻烦的人。

    她喜欢谁不好？

    偏偏在老祖的好日子那一天，看上了悄悄地前来吊唁的天君——白浮生曾经爱过的人。

    能够让白浮生爱过，显然天君长得是十一分的俊美，白玉容会看上这样的一个似乎也说得过去。

    白浮生不记得从前的许多事，只是当白玉容红着脸来找她倾诉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了难以解释的担忧。

    这种担忧在接下来得到了印证。

    白浮生明明是陪着白玉容去客院里找的人，却不知道这个客人脑子有什么毛病，硬生生地在白玉容含羞带怯的明示暗示里一把抓住了白浮生的手，欣喜若狂道：“越儿！越儿，你终于愿意见我了吗？！”

    白玉容的脸色很难看。

    白浮生的表情很茫然。

    茫然得像是自己真的对对方的脑回路一无所知。

    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些俗套，大约就是一些“她爱他、他爱她、她爱她”的戏码。

    白玉容疯狂到瞒着所有人在老祖白残生的酒里下了毒，那个毒是从哪里来的已经不可考，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她在给白残生下毒的前一夜，偷偷地见了一个人，还是个男人。

    男人浑身裹着黑袍，从夜里静悄悄地来，也从夜里静悄悄地去。

    无人知晓。

    白残生死得有些蹊跷，执天尊的尊位更是没了下落。

    珞珈山白氏一时之间有些风雨飘摇，几乎是显露出来了一丝后世的景象来了。

    白家的人一个个相继地死去，原本丰满的旁支却是连一个后人都不曾留下，直接成了祠堂里的一尊尊牌位。

    那个时候，白浮生已经被白残生给逐出了珞珈山的大山门，说是逐出也不尽然。确切一点儿说应该是白残生单方面地将白浮生的记忆给还了回去，顺带还买二送一地附赠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白浮生在选择忘记的时候从身体里取出来的白决，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就像她那个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来面对自己的当年的感情。

    现在她知道了。

    从心所欲，不逾矩。

    她心里唯一挂念的人只有白玉容，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人也不坏，却偏偏眼神不太好，步了自己的后尘。

    直到很多年以后，两个人重逢于雾洲的岚崖之角，物似人非，一者重封仙神尊位，而另一者却沦为了魔道。

    也不是说魔道如何如何的不好，只是在东陆存留的魔道传承，大部分都是些邪门歪道，以损人利己为主的。

    白浮生虽然是执天尊位的继承者，但是她没有“替天行道”地去将白玉容如何。甚至于连白玉容毫不收敛地冒犯于她，她也未加一词，还试图引导对方重归正途。

    白玉容奈何不得白浮生，白浮生更不想与白玉容纠缠不休。

    两个人从此擦肩而过，不能相忘于江湖，却可以从此不见于人世间。

    只是擦肩而过以后，白浮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白玉容露出了及其悲哀的神色，那种神色就近乎于无奈绝望，最后从绝望中生出希望的花儿来。

    “不要再见了，浮生姐姐。”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都是我应得的。”

    离开珞珈山的第一百个年头，珞珈山覆灭，白决出世。

    白决不记得自己是出生在什么地方的，但是在他的记忆里始终有一场画面，关于漫漫的荒原，无限的灰埃。

    那个地方是玄荒古狱，白决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十年。

    同样，白浮生也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将近十年。

    只不过白决的年纪小，灵物的生长年岁又长，他不记得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他在玄荒古狱的时候才能够过得那么从容自在，不受到传说中无数的凶神恶煞的困扰，甚至还会得到他们的帮助。

    但是，白决是灵物血脉，虽然不是寻常的诞生方式，可依然是全然的灵物。

    所以他不可能长年累月的生活在玄荒这一处绝灵之地，必须回到灵气充足的东陆去。

    白浮生自知自己从前在东陆有许多的朋友，可同样的树敌颇丰。她若是想要将白决平平安安地抚养长大，必须要借助额外的力量——

    比如说：凌天门云氏。

    作为在昔年的九州战乱之中幸免于难的剑道第一人以自身血脉亲自建立起来的仙门大派，凌天门高度的内部化，以至于一直以来都有凌天不收外姓的传说。

    实际上，凌天门不是不收外姓人，而是他们不收没有修炼凌天剑心道天赋的外人。

    一个外来的血脉想要拥有修习凌天剑心道的天赋非得要是万年不得一出的天才不可，然而，白决并不是万年不得一出的天才——他是天生的灵物，拥有着最强的天赋本能。

    这才是白决会被凌天门破例收下的表面原因。

    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白浮生将自己的执天尊身份透露给了凌天门的云门主，并且跟对方达成了一定的交易。

    天庭一直以来就没有放弃过将凌天门收归麾下，然而天庭的战力在一定程度上还不足以将凌天门彻底覆灭，所以他们迟迟没有动手。

    凌天门镇守于东西二陆的要地，谁会放心让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存在镇守自己的咽喉呢？

    所以，凌天门虽然声名显赫，实则是高崖累卵，岌岌可危。

    白浮生给出的条件就是她会保凌天门一世长安，她做执天尊多久，凌天门就可以高枕无忧多久。

    凌天门门主当然不可能猜到无回杀域会在短短的百年之间出世，更不会猜到白浮生最后会因为无回杀域而生生地透支了自己的性命，以换取东陆的保全。

    彼时连天庭都将高高在上的不周山天门紧闭，当真是谁也未曾想到白浮生会大义凌然到这样的一个地步——即便是天庭那位自觉钟情白浮生一人不改的天君，他在听到无回杀域降世的那一刻也未曾有一瞬间的犹豫，当即就下令将大门紧闭，免得殃及自己。

    天庭哪怕是要出手，也不可能在那种无回杀域还没有将东陆毁灭得差不多的时候出手。

    一是因为天庭上头还有一个阴晴不定的天道压着，二则是因为那个时候出手会让天庭的力量提前受损，若是白浮生趁机跟凌天门联起手来，他们未必能够挡得住。

    人世间的感情，有太多的奇形怪状，即便是成神成仙又能如何？

    但凡长了一颗人一样的心，都是一样的。

    所有人都没有猜到白浮生会豁出命去打碎无回杀域。

    她是疯了吗？

    连带着收留着白浮生的那一对凌天门的门主夫妇，他们难道就不知道，凌天门的存在就是无回杀域永远都无法突破的界限吗？

    既然事不关己，又为何要不顾一切地去阻止？

    白决不知道，在这一战之中白浮生受伤严重。但是他知道白浮生的病严重到了他几乎很少见到站着的娘亲的地步。

    白浮生收留了秀秀这只无家可归的小狐妖，心里想着，好歹能够在自己力气不足的时候扶一扶自己，免得最后被白决发现自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那多丢脸！

    秀秀是只灰狐妖，没那么漂亮的皮毛，却依然秉承了狐族慧敏的天性充分理解了白浮生的意思，艰难地在云深流过于强大的怨念跟白决明显的对于毛绒绒小动物的喜爱之间艰难求生。

    求生欲极强。

    白浮生看着白决一点一点地长大，心中对于这个世界的留恋也在矛盾地不断增长与消解。

    一方面，她希望能够看着白决长大成人，能够彻底地独当一面。

    另一方面，她又在不停地松懈下自己心头支撑着自己的那一口气力。

    毕竟，孩子大了，也就不需要母亲了。

    不知道谁哪里将白浮生衰弱的消息给传递出去的，也可能是洛神掌控着天下的水脉，无意间得到的消息。

    早已被天庭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执天尊一支跟凌天门云氏一脉自然而然地被提上了处理的日程。

    甚至于对于天庭而言，执天尊是比凌天门更加危险的存在。在执天尊一支的手上掌控着天庭上仙上神们的律法惩戒，而这样的事情在高高在上惯了的上仙上神的眼里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满满恶意。

    白浮生深知这一点。

    所以，她向着凌天门提出了告辞的意思。

    然而，因为她的到来而冷战不止的凌天门夫妇二人居然在这一件事情上如出一辙地给出了一个答案——想都别想，不可能让你离开的。

    白浮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直到云深流的娘亲找到她的院子里，跟她促膝长谈，明里暗里的像是在提亲。

    白浮生：“？？？”

    她记得自己好像生的是个儿子呢……而且这位云夫人生的也是一个儿子呢，做不得假的。

    云夫人有些自暴自弃地对白浮生坦诚道，她觉得自己家的小儿子，可能，大概，也许，是对白决有那么一缕不同寻常的意思。

    白浮生起先是懵的。

    她让云夫人先回去，她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思路。

    这一理清思路就让白浮生完全忘记了自己告辞的意图，她比较需要关心的还是白决对云深流的看法。

    可惜她看来看去，愣是没看懂白决的意思。

    白决对云深流太好了，好到了骨子里。

    那这是爱吗？

    白浮生不明白。

    她自己尚且还被一段烂桃花困着，哪里有余力来弄明白其他的。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困扰到了她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云夫人守在她的床前。

    白浮生给了她一片分魂，并且对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起先疑心这事是否有违伦长，但是如今转念一想，所谓修仙一途，又何尝不是逆天而行？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事情，我却是管不着了。”

    “看开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