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昊望了望千尘，对黄湘说道：“既然已经决定放过她了，就将她唤醒吧。”

    “唤醒？”黄湘嗤之以鼻，“你怕是不知道，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麻烦得很，你放松一点她就会扑上来咬你一口——”

    “就这么做吧。”陈昊平静地说道，“只有跟她谈好条件，我们才不至于同殷司为敌。现在，殷司如何看待这件事，全凭她一张嘴。”

    “哼。”黄湘撇了撇嘴，虽不服气，但也清楚此时千尘的态度极为重要，“罢了。”

    千尘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是上当了。

    眼前的黄湘和蓝衣男子看上去十分相熟，惊慌失措之下，她想起黄湘抓她来是为了魔胎，便急着寻个尖锐的物件儿，继续要挟黄湘。

    “别寻摸了，”黄湘冷冷地开口道，“这是老身的住处，一草一木都是老身的，它们不归你。”

    陈昊坐在一边，观察着千尘的一举一动。

    “那你…”千尘深深吸了口气，呼吸沉重而急促，对上黄湘的目光时正见到她那一双重瞳，“你…你想怎么样？”

    黄湘望向陈昊，后者微笑着站起来，走到千尘身边，而千尘由于惊恐，还在后退。

    “我们没有恶意。”陈昊弯了弯腰，以示尊重，“我叫陈昊。”

    谦谦公子，虽说白得像片冰花，但却依旧令人觉得友善。

    千尘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欲作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却在听到“陈昊”这个名字时，猛地拉住了他：“您就是陈昊？就是那个给殷司的外祖送《步天记》的陈昊？”

    陈昊愉快地勾了勾唇角，道：“是。”

    “天啊，”千尘激动地捂住了口鼻，“殷司前些天还自言自语，问您会不会还活着…啊对了，晚辈姓宫名叫千尘，前辈唤声阿霁便可。”

    “阿霁，你既这么说，他已经看到我的《步天记》了。”陈昊笑起来如同冰雪消融，封冻的河面开始流淌，“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他，他最想问的问题的答案——里面的内容都是真的。”

    “您可以送我回去吗？”千尘拽着袖子，眼睛闪闪发亮，“您刚刚说我回去之后…”

    陈昊笑道：“只是，你我如今都在这位黄前辈手中，她如何肯放了我们呢？还须你去求一求。”

    千尘咽了口唾沫，心道无法。只得赔了笑脸，笑嘻嘻地来到黄湘身边：“黄姑婆…”

    黄湘不以为然甚至丝毫不感到意外，她别过头去，道：“真是变脸堪比翻书。你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你娘如何教你？”

    陈昊闻言也是笑道：“阿霁，你甭听她的。她只是吓唬你罢了。”

    千尘心想自己应该安全了。有陈昊在，饶是黄姑婆也不敢动手。

    虽说这黄湘着实可恨，可是如今眼前这两人她得巴巴地贴上去，毕竟自己如今毫无反抗之力，想回家就得获得他们的许可。

    “果真不愧是黄姑婆，”千尘的脸上浮现出谄媚的笑容，“我正是从小被爹爹当男儿教养，若我有个黄姑婆这般的娘亲，兴许我如今不是这副蠢相儿呢。”

    “阿谀奉承。”黄湘看了她一眼，重瞳里有些轻蔑，道，“我想你爹也没教你这些歪门邪道。”

    她两句话便堵的千尘什么都答不上了。

    “啊…这个，”千尘局促地搓了搓手，强笑道，“黄姑婆说得对，是我自个儿不争气，我爹在时还常讲，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等一下，”陈昊突然抬眼望向她，“你再说一遍？”

    “什么？”

    “你爹说的那句诗。”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千尘疑惑地照做了。

    陈昊捻着下巴，神飞天外。

    “想什么呢？”黄湘推了推他的肩膀，“怎么这个表情？”

    “哦…没事。”陈昊迅速回过神来，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直视着千尘，“你爹…是不是个很特别的人啊。”

    “你问这个干什么。”黄湘哭笑不得，“关她爹什么事。”

    “湘儿，你便让我问吧。”陈昊道，“这对我很重要。”

    黄湘摊摊手，转过身子，一双重瞳望着千尘：“你安全了。老身想通了。前面有更好的，何必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这回倒是千尘愣住了。

    您怎么突然相通了？

    不过听这话，是放弃自己的意思啊。

    肯定跟陈昊有关，否则黄湘不会突然放弃的。

    “阿霁，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罢了。”陈昊斟酌着词句，“我觉得…能吟出这样的诗句，一定是个奇才。”

    “我爹爹啊，”千尘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露出了久违的表情，“我爹爹…他十几岁时大病一场，结果病好之后，就驾驭不了魂火了。可是我爹爹是个特别的人，你们想啊，他不会炼药，却能继任族长，还让全族人都服气…”

    “我不信。”黄湘插嘴道，“炼药的本行都做不好，如何使众人信服？”

    “主要是我爹能打。”千尘老实地说道，“药族的青壮年，没有一个能打赢我爹的。”

    “…”黄湘忍不住又问，“你们不是只炼药，如何打架？”

    “就…”千尘挠挠头，“就那么打呗。拳脚相加，论这功夫，我爹那是数一数二。”

    “对了，”陈昊眼珠一转，突然说，“你爹爹是族长？”

    “对啊。”千尘点点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阿爹阿娘妹妹还有陆笙。”

    “嗯…”陈昊想了想，又问，“我很想知道，你爹爹与别人想比，特别在哪里？”

    “嗯…这么说吧，”千尘也坐下来，慢慢跟他们唠，“人家都说，族长之位要留给儿子，可是我爹只有两个女儿。当时大家都说，要么传给叔叔家的表弟，要么再生个男孩。

    “可是我爹最疼我了。他跟我说，我最像他，要做一家子的顶梁柱的，男孩儿能干的我凭什么不能干？所以一直将我充作男儿养，还收养了陆笙做上门女婿，将来药族是我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如果没有意外，我该是药族第一任女族长。”

    “你爹要立你，别人如何能服气。”黄湘在一边淡淡地说道，“这种事稍有不慎，只怕会出大乱子。”

    “我爹说了，”千尘想起来自家爹爹那个胸有成竹的表情，“跟他一辈的他去搞定，但是跟我一辈的，我必须让他们心服口服。”

    “有一年，药族也参与了校场围猎。”千尘眼前一亮，脸上仿佛出现了荣光，“有一匹漆黑的烈马，多少大男人都近不得身，若是骑上去，便会被摔下来，那马甚至会将骑手踩踏成一团肉泥。”

    “我爹爹将我叫到一边，他告诉我，阿霁，你服众的机会来了。”

    “我明白，他是想叫我靠那马，出一出风头，叫众人对我刮目相看。可是我看那么多大人都做不到，只好问他，这样的马，我果真能训？”

    “我爹爹说，你若能训得此马，自然会被众人敬仰；你若训不得，也绝不能被它甩下去。”

    “我那时候还小，连忙问应该怎么做。”

    “他说，你要带上马鞭、锤子，和匕首。”

    千尘的表情肃穆起来，“他说，你要死死地待在马身上，绝不能被甩下去；先用皮鞭抽打马身，如果它不听话，便用锤子击打头部。如果它还不乖，你就用匕首隔断它的喉咙…阿霁，你记住，最好驯服它，如果驯服不了，杀了也是好的。”

    “你爹真有意思。”黄湘在一边笑了，“那你呢？你最后驯服它了吗？”

    “自然是驯服了。”千尘有些得意，她叉起小腰道，“那一年我才十岁。从此，他们便个个都服服帖帖的，再也不敢小觑我了。”

    “还有呢？”陈昊依旧在思索，“还有更奇特的吗？”

    “啊，对了。”拳头砸在手上，只要谈起她的父亲，千尘便觉得十分欢喜，“我爹爹什么都跟别人不一样。祖母说，我要谦恭温顺，这样才会被婆家喜爱；可是我爹说了，不舒服就要说出来，忍着也没用，左不过再跟他们干一场，别委屈了自己…反正咱家养了女婿，怕他作甚。”

    “还跟我讲，不要学那些痴情女，在一棵树上吊死，要明白天涯何处无芳草；那些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都是大傻叉，难道这辈子没见过男人？见一个就要往上贴…说是什么专一贞洁，都是大傻叉。死了或者和离了就再找一个呗。自己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他就被祖母抡起棍子打了一顿。”

    “大傻叉？”黄湘重复了一遍，“没听过这种说法。”

    “大傻瓜的意思。”陈昊解释道，又问千尘一句，“你父亲如今可健在？”

    千尘仿佛泄了气的皮球，瞬间沮丧起来：“没有，爹爹被巫族人杀了。”

    “我被他们带走之后，爹爹想叛出浮玉，结果被巫族强先一步…”

    千尘叹了口气，道：“我爹是真惨。我觉得整个药族之中，除了我，他谁都说不上话，其实他很孤独。大家知道他有才，可是却不愿接近他。大家还都说，他对我过于宠爱，对我妹妹一点都不公平。”

    “但是，父亲总是喜欢那个，能给自己带来荣耀，与自己最相像的孩子啊。”

    黄湘突然说道：“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岁，这些事你早就忘了。亲人也好家人也罢，孑然一身惯了，我爹爹从前也是十分娇惯我，可是我现在连他的脸都记不起来了。”

    “我活不到你们这个岁数了。”千尘苦笑道，“我很快就要去见我爹了。不过嘛，见了他，我还可以告诉他，他一直期望实现的都被我实现了。他没有看过的世界，我也见过了。”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黄湘缓缓抬起眼睛，“能够保住你的性命。”

    “是什么？”

    “同那王明一样，”黄湘缓缓地说道，“夺舍。”